二十、这颗头，难道才值一千块

涌斯江的洪水并未给两岸人民的生命财产带来什么损失。令王廷祥惴湍不安的，始终是“人祸”。

当着省长杨析综的面，王廷祥承包了八十万。但他心中的目标，是一百万、乃至一百二十万。住房补贴的解决，省计经委的表扬，使全厂出现了空前未有的大好局面。就连那告密谄媚的人，也不甘人后地领了四百二十元补贴，他是两头得利，状也告了，钱也得了，不由得心中暗暗欢喜。应该说，王廷祥及其伙伴们，是大有作为，迈向生活的最高境界的时候。但是，对于王廷祥和竹根机械厂，“扬袂倚市，目挑而心招”者多矣。打听得王廷祥不在家，有人便找上门来。

客人坐定。卢德荣拿烟，晓蓉倒茶。自王廷祥当了这“倒楣”厂长，一家人几乎从早到晚都不得安生。趁主人拿烟倒茶之际，客人的眼睛不断地往里间瞅。王廷祥的住房是由仓库改建而成的，顺墙三道门，一通到底。客人认定王廷祥确实不在家，这才将黑提包拉开，捧出一件亮晃晃的东西，算是“薄礼”一份，奉呈“厂长夫人”笑纳。

母女俩一看，眼睛瞪得溜园。

诧异的不是这物件，而是突如其来。来客母女俩从不认识，无端地竟送上一只电熨斗，这是为什么？

待客人说明来意，卢德荣坚决不受。而母女俩又天生一付好嗓子，平时爽笑起来，象一串银铃。大约是受了王廷祥的传染，连说悄悄话都是“大声武气”“地。

“你俩娘母小声点嘛！”客人想。本欲示意她，别让隔壁邻居听见，却又觉得不便。于是便教她：“王厂长问起，你就说我已经收了你的钱不就行了。”真是，天下竟有这样教人的！卢德荣把头扭向一边，客人转身又求晓蓉。晓蓉一听叫了起来：“不！

收了爸爸回来要打我！”管你收不收，反正东西我是送到了。客人见势头不妙，放下熨斗，拿起提包，拔腿便走。卢德荣追出门来，对着来人背影，大声嚷道：“我暂时给你保管着，等他回来处理！”卢德荣捧着电熨斗，象捧着一团烧红的碳丸。丈夫的脾气她最了解，回来还不闹翻天！就这样，母女俩提心吊胆，连做饭都心不在焉，该放酱油的放了醋……怪！王廷祥归来，偏偏没有冒火，只愣愣地望着电熨斗，脸上一付悲哀的表情。母女俩小心伺候着，不知他什么时候发作。

仿佛一把钝而锈的锯子，噬割着他的心。王廷祥痛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这些人把我看成什么了？拿这些东西做诱饵，今后好使唤我吗？我又不是一条狗！镀铬的电熨斗，照着他变形的影子。他觉得，变形的不是他的外表，而是他的人格。

王廷祥抓起一支圆珠笔，在信纸上垫了复写纸，写了一封短信，叫晓蓉连同电熨斗一起，送到营业部交给杨俊华，公之于众。

难怪人说，王廷祥不尽人情。

是的。他是不尽“人情”，而且还“六亲不认。”小姨妹卢德芝来了，她知道姐夫吃饭时喜欢喝两盅，便去打回半斤烧酒。王廷祥就着他最爱吃的白片肉醮熟油辣椒，心事重重，独饮独酌。不多几口，半斤酒点滴不剩。卢德芝又去打回半斤，王廷祥也不推杯，大口大口地饮来。卢德荣怕丈夫喝醉，示意五妹千万不要再买了。

一斤酒下肚，王廷祥微带醉意，适才苦闷的心情稍有缓解。卢德芝见姐夫今日喝得高兴，一边给王廷祥添饭，一边笑道：“三哥，你就答应我，把我收进你们厂吧，啊！”王廷祥一听，一下警觉起来，轻轻把筷子一放，怔怔地望着卢德芝。卢德荣知道她要发话了，赶忙借故端起碗蹓进了厨房。这一边卢德芝却还没有“醒板”，继续说道：“扫地、打杂、当炊事员，干什么都行。我一定好好地干，绝不给三哥丢脸。”最后，几乎是哀声求告了：

“三哥，你们厂一年几十百把万的利润，难道就多小妹这一口饭么？”德芝和她姐姐一样，也是个要强的女子，不是万不得己，即便是亲戚，是从不求告人的。卢德芝在牛华镇一家合作商店工作，四个人却要养活六个退休职工，还要外带半个“行管干部”。生意不景气时，每月只领得几元钱，如果因病因事休息，还得倒补二十多元，上缴管理机构。其清苦情况，宛如当年“四害”横行时的农村。王廷祥不是在她家自寻了酒吃，还做过一首打油诗么，岂知那五十七度撩人情思的液体，竟是夫妻俩节衣缩食，一点一滴省下来的哩……听卢德芝凄然说罢，王廷祥索性放了饭碗。只见他沉吟半响，叹了一口气，这才说道：“德芝，不行，厂是大家办的。你三哥虽然是厂长，但竹根机械厂不姓王。你经济困难我知道。今后，三哥每月资助你三十元……”卢德芝一听，眼泪夺眶而出，捂着脸冲进里屋，伏在晓蓉床上，放声痛哭。

王廷祥再也吃不下饭去。他站起来，悄悄走出大门，走向江岸。望着滔滔江流，他分不清是涌斯江的涛声还是德芝的啜泣……晓蓉洗碗，卢德荣走进里间来劝妹妹。卢德荣兄弟姊妹一共六人，德荣行三，所以德芝和德惠都叫王廷祥三哥。卢德荣进得门来，还未开口，德芝便哭着数落姐夫。好个竹根机械厂的厂长，职工的子女他招，其他厂分来的他要，就说做临时工吧，镇上街上的收了多少！为什么亲姨妹反而不要！难道他当了厂长我们就该矮人一头？再看看有些当官的，别说子女，连三亲六姑八大爷，哪个不是安排得巴巴适适！

当真只有他王廷祥才是硬铮铮的共产党……德荣无言，只好让妹妹数落个够。而她心中的苦衷，又向谁述说？两个女儿，晓霞在市皮革厂，活路又重，工资又底，女儿多次向母亲哭诉，希望调到竹根机械厂，卢德荣连提都不敢提，晓霞回来一次哭一次，当妈的不心疼?二女儿晓蓉，安排在百货公司大集体，一月工资十几元，而晓蓉的性格又活象他爹，天生是个乐天派，凡事大大咧咧地，三天生意两天赔。工资发完赔完，还笑咪咪甩手甩手地回家了。竹根机械厂是一家一户合起来的，为什么厂长的子女就该扔在外头?

还不待卢德荣开口妹妹又埋怨她，不帮她在姊夫面前美言几句。俩口子枕头边上，有什么话不好说?

你不说也就还罢了，还端起碗借故走开。不看亲姊妹分上也该看在老母亲分上。为了你男人，你可真狠得下心啊……不提这些还好，提起这些，卢德荣更是苦不堪言。了解丈夫的，莫过于妻子。卢德荣不象某些女人那样，替丈夫的职务当了半边家。王廷祥是绝对不准“夫人参政”的。所以，卢德荣只不过是竹根机械厂的义务电话记录员，凡有客来只有拿烟倒茶的事。有时来客多了，里外间都挤满了人，她就只好揣一团毛线，独自站到大门外去织。好象旧社会我们地下党开会给放风似地。而这一切，五妹又那里知道呢……妹妹伤心她也伤心，眼泪早己似断线的珍珠，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。

等五妹说完，这才哽咽着道：“德芝，不是你三哥心狠，也不是当姐姐的不疼妹妹。俗话说，天字出头夫为大，这大，是他的事业。他身为厂长，只要他循一分私，底下就敢舞十分弊，他还敢说谁？难道我们希望他栽跟斗吗！德芝，你放心，哪怕三姐的缸里只剩一碗米，姐喝稀的你吃干的……”卢德荣说不下去了。卢德芝一下扑过来，抱住姐姐，二人头挨着头，脸贴着脸，放声痛哭。哭干了泪，沁出的是血……王廷祥心里好受吗?

不好受也要受。才拒绝了亲人的请求，却还要回转身来，抵挡那些不速之客。（上）（毛明祥插图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