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年了,我一直还记得父亲在跳板上的情景。此刻,与父亲有过亲密接触的那几根扁担竖立在我眼前,它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幽暗与宁静,好像默默地收藏着什么。
推开老屋尘封的大门,父亲生前用过的农具安静地躺在不起眼的角落里,锄头、耙、镐、铁锨、蓑衣……有的刃口敷了一层土黄色的泥锈,有的已经朽坏。在这些积满灰尘的农具里,几根靠墙而立的竹扁担,让我的目光停滞不前,同时也唤醒了我年少时的记忆。
父亲是农民,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,除了老婆孩子热炕头,与他最亲近的,大概就数这些农具了。自打我记事以来,扁担一直挑在了父亲的肩上。父亲用勤劳的双手,耕耘出满园绿意,而那根扁担,就像是父亲的武器,又像童话故事里的魔法棒,不仅挑起了家中的柴米油盐,挑起了全家人的欢笑,更挑起了生活的希望与梦想。
初中毕业那年暑假,我沉浸在考上理想高中的欢愉中,对新环境充满了想象。家里刚忙完夏收,父亲正张罗着把晒干的稻谷盛进一个个谷箩,再一担又一担挑到船上,准备运到乡里卖给粮站。我因为早就想买一本课外书,便趁机与父亲一道来到粮站。在等待的过程中,就这样看到了父亲艰辛的一面,我不愿看到的那一面。
船摇到粮站码头,接下来就是卸货搬运,过磅称重,然后把稻子倾倒于指定的谷仓。父亲从谷箩下抽出一根扁担,长而结实,原先青黄的颜色早变成了棕黑色,两头的手把已经被手掌磨得光滑发亮,不用说,那是父亲辛勤劳作的印记。粮站的谷仓已经堆得很高,工作人员早就架起跳板。父亲脱掉湿透的上衣,用搭在脖颈上的毛巾擦了几下身子,我看到他黝黑的肩膀两边有一道红彤彤的勒痕,在烈日下火辣辣的刺眼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心酸。
父亲熟练地将箩络(一种代替绳索、用竹蔑片扭成小指粗的农具)结环套进扁担两端,半蹲身子,扎好马步,肩窝顶住扁担中部,一手挽住扁担,一手撑在大腿上,使劲往上一顶,随着哼哟一声,一担百来斤重的稻谷沉甸甸地压在了父亲肩上。我明显看到父亲的小腿肚在打颤,他皱紧双眉,咬着牙,待稍微调整担子的重心后,便迈开腿,一步一摇地向高高的跳板走去。
跳板大约 30 厘米的宽度,刚够放下一双大脚。随着坡度越来越陡,扁担变成了上翘后沉,父亲挽住扁担的手更加使劲地往下压,后面拉住箩络的手使劲往上提,这才勉强吃住力稳步上行。我抬头仰望,越仰越高,不禁暗中替他捏了把汗,生怕有什么过于强烈的光亮忽然晃花了他的眼睛,生怕他一个趔趄……父亲的脚步似乎从未停歇,继续着一趟又一趟往返,从船里到谷仓,从谷仓到船里,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来回。
多年了,我一直还记得父亲在跳板上的情景。此刻,与父亲有过亲密接触的那几根扁担竖立在我眼前,它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幽暗与宁静,好像默默地收藏着什么。根据大小、长短以及负荷的重量,我大致能区分出这根扁担是挑水的,那根是挑柴火的,砖窑厂挑砖的,建筑工地挑水泥、石灰的……抚摸它们,像抚摸父亲经历的那些岁月,扁担啊扁担,它挑来了斗转星移,挑过了一道道年轮,也挑走了我的父亲。我心里忍不住想问它们一声,还记得我的父亲吗?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曾经牢牢攀附过你们的身躯,他的汗水浸透了你们,使你们再也发不出悠扬的箫声和清越的笛声。你们还记得他吗?我的父亲——跳板上那个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