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九、茅屋为秋风所破歌

郭顺容则不同，因为平日埋头于表报帐册堆中，白天干不完晚上还要抱回家里干，很少听王厂长把厂里的情况谈得如此生动周详，她简直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，听得完全入了迷。

正当王廷祥谈得有劲，郭顺容听得入迷之际，A局长一搁茶盅，正色道：“谈谈你们的资金安排！”王廷祥一怔，方知这才是今天的正题！而且立刻敏感到是那把火烧起来了，也就无所顾忌。于是，他历数现在要他们盖漂亮的职工宿舍大楼，修医院幼儿园的十大弊端，然后才谈到厂里的现行方案。说罢，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《人民日报》、《南方日报》和《吉林日报》，送到A局长面前：“我们是学习沙市、四平和南方大厦的经验。”A局长接过报纸，瞟了一眼，顺手扔到一边，语重心长地说：“王廷祥同志，报纸上说的能信吗？如果你按报纸上说的去做，你非犯错误不可，所以我就从来不看报。我革命几十年，一条最宝贵的经验就是凡事只看‘红头子’！”A局长以不读书不看报而自豪，而且诲人不倦，可谓苦口婆心。而王廷祥又经常按报上宣传的办法去做，两人又怎能说得在一块。王廷祥正要答话，在一旁早就按捺不住的叶维元，倏地跳了起来，直冲A局长问道：“按照局长指示，我们回去把订的十几份报纸统统退了，既省钱，又免得犯错误，再写封群众来信，请市委下令《乐山报》停刊，又省编制又省钱，岂不更好！”“你！”A局长面含愠色。但他毕竟革命几十年，有一定的修养，岂和你这个从一般工人里提起来的副厂长计较。所以仍然对着王廷祥：“你回去马上给我纠正，未发的停发，发了的追回来！”“要纠正你去纠正！”叶维元吼道，又把话接过去，简直是咆哮公堂，“我们二轻系统，能发得起四百二十元住房补贴，你局长脸上也光彩。要在从前，饭都吃不起。难道象牛华坐刀厂那样，去抱你家的甑子你才光荣……”叶维元越说越上气，好象打算要豁出一条命去，把憋在心里几年的话，一齐倒出来。但他没有注意A局长的脸色，更未顾及到“弱小民族”诚惶诚恐的样子。这气氛太严重、太可怕了。坐在旁边的一位技术干部，是位好心肠的大姐，非常同情他们，唯恐把事情弄僵，连忙拉了叶维元一下，暗示要他坐下来，要他冷静。这边，王廷祥也瞪着眼，遏制他住口。

叶维元还要说，王廷祥己迅速把话接上，含笑说道：“局长，中央号召改革。改革，就是要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。没有神农尝百草，后人怎知那些是药。

人走，才有路……”“你这不是改革，是错误！”“错不错，凭实践检验！”“怎样的大事，怎么不请示报告？”“这怎么说呢，”王廷祥口气一转，委婉进言：

“这些，‘红头子’上没有，你又不看报。如果请示你同意，将来万一真地错了，你还要承担责任。如果不请示，责任在我，撤职查办是我王廷祥。”A局长一声冷笑：“看不出来，你王廷祥还真有付肩膀？”王廷祥也笑道：“我也想过，请示你，你也不会同意。你不同意我再干，岂不错上加错！”“王廷祥！”“弱小民族”想制止他，可惜迟了一步。A局长的忍耐毕竟是有限度的，指着王廷祥的鼻子，大声喝道：“王廷祥，你有什么了不起！你一贯目无组织，目无纪律，骄傲自满，胆大妄为。生华有个‘杨胆大’，我看你比‘杨胆大’还胆大！”“局长过奖。”王廷祥笑道：“我原来也不胆大。自从上级传达了中央放宽政策的指示，读了小平同志的文章，我的胆子才渐渐大起来的。旧社会，有个著名川剧演员叫‘易胆大’我觉得这是个美称。我一定不辜负局长赠我这光荣称号！”“你真是狗胆包天！”A局长大叫。

会还怎么开，局长已经骂人了。

王廷祥只好坐下。叫叶维元赶忙递给他一支烟，又帮他擦燃火柴。他知道，王廷祥口袋里的“烟锅巴”，早已烧完了。王廷祥猛吸两口烟，抬起头来，依然笑着。他没有违犯政策，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党，对不起群众的事，不笑，难道还哭吗！

“你不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！”A局长最见不得王廷祥这付轻松愉快的模样，心里更气。王廷祥也不嘴软，回道：“今天领导批评我、骂我，是对我爱护教育，我若是生气，岂不辜负了领导的关怀？”这怎么得了！小小一个乐山地区，怎么尽出些“胆大”。牛华有个杨胆大，今天又出个王胆大，听说某县还有祝胆大……淌若把这些“胆大”们放在一起，我们的某些部委局办还清静得了吆？难道八十年代，果真如恩格斯说的，是“需要巨人而产生巨人的时代”吗！

气氛形将爆炸，主持会议的“弱小民族”慌忙出面解围。他一不批王廷祥，二不训叶维元，只拿郭顺容是问。态度温和，然语气严厉。质问她懂不懂会计职责，知不知道财会纪律。郭顺容心想：“咦，x眼镜，你是半夜吃柿子，专门按着巴的捏！”也蓦地站了起来，大声同他理论。她也想横了，二轻系统，凭劳力凭手艺吃饭，整垮王廷祥，大家去喝风！要处分，你处分我一人，撤了我的会计我下车间，拉架架车也能寻碗饭吃。她决心把责任搅到自己身上。

连郭顺容的嘴都不让人。“弱小民族”诧异非常。今天是怎么啦？竹根机械厂的人，个个都象吃了枪药，仿佛要和谁“决一死战”似地。“楚虽三户，亡秦必楚。”逼得陈胜吴广起来，顷刻天下大乱。才交锋，“弱小民族”的心就虚了。

王廷祥也不让：“要处分，处分我；要撤职，撤我的职。”他站在那里，岿然不动。此时如果头上真有乌纱，他一定是已经把它揭下来，平端在手上。王廷祥爱看戏，这动作他是做得来的。

“王廷祥留下检查！”A局长一声令下：“其余的人各自回去，补贴停发。凡发了的，限期追回。只要我在二轻局一天，你们就休想！”退堂。

三人潜然相对，依依难舍。王廷祥因来时走得匆忙，身上钱粮俱无。郭顺容掏出十块钱递到王廷祥手中，她再也忍不住，赶忙背过身去，咬着手绢，鸣呜哭了起来。叶维元拿出五斤粮票，紧握着王廷祥的手，哽咽不能成声，半天才道：“老王，自从你来我们厂，几年来没有休息过一天，检讨不要给他写。

你，就趁此机会，将息几天吧……”话未说完，热泪夺眶而出……（中）（毛明祥插图）